异文种种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是《葬花吟》中林黛玉自抒情怀的名句。妇孺皆知,耳熟能详。自1791年《红楼梦》印本程甲本问世以来,延续至上世纪八十年代《红楼梦》校注本,二百三十余年的流行本里,这句诗从来没有异文。人们认为,这就是曹雪芹当年的手笔。

但事实并非如此。在程甲本出现之前,流行的手抄本并非“一抔净土”,而且颇有异文。据笔者所见,大体有四种:

1.“一堆净土掩风流”(庚辰本,王府本,戚序本,戚宁本)

2.“一坯净土掩风流”(甲戌本,甲辰本)

3.“一盃冷土掩风流”(俄藏本)

4.“一杯净土掩风流”(梦稿本)

加上印本系统“一抔净土掩风流”(程甲本程乙本同),异文共五种。

上述五种异文,“坯”,《汉语字典》引《尔雅.释山》释为“山丘一重”,通“坏”。《中华大字典》等同。与“堆”的名词义“聚土”相近。可以归为一类。“杯”“盃”同字异体。但由于“杯”很可能是“抔”字之误。所以五种异文实际上是一字之差的两类:“一抔净土”与“一堆净土”。前者以程甲本为代表,后者以庚辰本为代表。

红学所校注本取“一抔净土掩风流”。第27回校记七云:“‘一抔净土’,原作‘一堆净土’,从程甲本改。”该回注释引《史记张释之列传》“取长陵一抔土”云:“比喻盗开坟墓。后人就以‘一抔土’代指坟墓。这里‘一抔净土’指花冢。”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前八十回以庚辰本为底本,力主接近曹雪芹原稿面目,然而此处却依程本改了脂本文字,使人们觉得与其初衷相悖。但诸脂本确实没有“一抔净土”的文字。邓遂夫甲戌校注本将甲戌本“一坯”改为“一抔”,他肯定梦稿本的“杯(抔)”字。校记云:“从梦稿本改。甲辰、舒序本同误‘坯(坏)’列藏本误‘杯’。庚辰、蒙府、戚序、戚宁本作‘堆’,虽通,仍属一种改字。原文当作‘抔’。以‘一抔土’代指坟茔。”[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邓遂夫校订,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328页。]邓校本的“从梦稿本改”有一定道理,因为梦稿本仍然属于来自脂本的抄本系统,这实际上是坚持了曹雪芹“一抔净土”的创作权。但实事求是地看,梦稿本的“杯”字笔画很清晰,要说明它是“抔”字之误只能靠推想而非实证。从现有版本看,最早出现笔画无误的“一抔净土”的确实是程甲本。红学所校注本依印本程甲本改为“一抔净土”,是符合目前所知版本实际的。但这样一来,完全否定了脂本文字。这就使校注者陷入了肯定还是否定以庚辰本为底本的脂本悖论误区了。

量词思维

笔者认为,上述版本的异字除了抄写错误外,可能反映了作者的修改痕迹。

“堆”是个多义词。《康熙字典》丑集中土部“堆”字条引《唐韵》《集韵》《韵会》等释为“聚土也”,实际上就包含动词(重在“聚”)和名词(重在“土”)两种表意功能,后来发展为指“累积物”的名词、表“累积”的动词和表累积成群的量词三种基本意义,还有其他引申和新出义。而“抔”的词义比较单纯。《康熙字典》卯集手部“抔”字条引“《前汉.张释之传》‘愚民取长陵一抔土。’《注》:‘抔谓手掬之。’今学者读为杯勺之杯,非也。”由于出自《史记.张释之列传》(《前汉书》同)的“取长陵(汉高祖陵墓)一抔土”句,‘一抔土’代指墓土。而后代广为传诵的骆宾王《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用了此典,“一抔土”更成为“坟茔”的特指符号。所以,在量词的意义上,“一抔净土”比较“一堆净土”的特指功能更强,更广为人知。程甲本用此词为典,优点是很鲜明的。成书于清代前期的《康熙字典》指出“今学者读为杯勺之杯,非也”,说明误“抔”为“杯”,是当时“学者”的普遍现象。那么,“梦稿本”的“杯”甚至“俄藏本”的“盃(杯的异体字)确实很有可能是抄手因读音抄写之误。

习惯可以钝化思维。单纯从量词的角度比较,直白通俗的“一堆净土”相较内涵典故的雅化的“一抔净土”,在表现力上明显处于劣势。这也许就是红校本弃庚辰本“一堆净土”不用而一违初衷地依程甲本“一抔净土”的原因。

多义优劣

但这只是一种思路。如果换一种思路,把“堆”的多义项与“抔”的义项比较,两个字表现力的优劣就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

“堆”本义“聚土”,引申为累积意义的多义词,《红楼梦》中广泛运用,作动词的,如“堆纱”(第7回)、“堆山塞海”“堆山凿池”(第16回)、“乌压压的堆着”(第40回)、“堆砌”(第50回)等等,作名量词的,如“荒冢一堆”(第1回)“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第27回)等等。体现了单音汉字“堆”承载意义和功能的丰富性、多样性和灵活性。不过这些句中,“堆”的词义还比较单一,“一堆净土”却不同,它体现出单音汉字可以身兼多义的特点。“堆”在这里既是动词,又是名量词。读者可以把“一堆”既视为堆砌累积动作,又视为堆砌累积结果,“一堆净土掩风流”就能相当准确地描述堆土葬花的行动过程,同时又展示堆土成坟茔的场景结果。“一堆净土”至少可以白话译为“堆一堆净土”(“净土”借用佛教词语表意,笔者另论)。而只在小说中出现一次的“抔”字意义和功能都比较单一。“一抔净土”只能在典故的喻指意义上显示葬花结果。因为以“一抔土”喻指坟茔本来就是一种缩小的夸张手法。查其典出处原文《史记.张释之列传》,张释之为廷尉时,有人盗高庙坐前玉杯,张释之依法判弃市(斩首公示),文帝大怒,认为太轻,应该灭族。张释之“免冠顿首谢”,但仍坚持依法判罪:“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高祖陵墓)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 中华经典普及文库《史记》,中华书局2006年版,595页。]文帝终于接受了他的意见。可见“一抔土”乃极言其少,未必就是喻指陵墓本体。“抔”,手掬之,双手捧。所以,在准确描述葬花的动态及结果的意义上,“一堆净土”明显优于“一抔净土”。值得注意的是,第一回《好了歌》可以找到与《葬花吟》的前后映照:

“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知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在用土堆坟茔的意义上,“荒冢”与“花冢”是一样的,所以也用“堆”字。“荒冢一堆”与“一堆净土”的“堆”,都是兼有名量词和动词双重意义和功能的多义词。它们前后相互映照,不同的是,“荒冢一堆”偏向于名量词义,而“一堆净土”则更多地显示出古汉语一词多义功能相兼的特点和优长。但它确实可以成为相近语意下曹公取用“一堆净土”的最好旁证。

另一个例子是同样用土埋物,但因对象及目的不同,而选用动词不同,可以看到曹雪芹是很讲究用词的准确性。第62回宝玉同香菱埋菱蕙: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

这里的关键动词是“撮”,因为只要把菱蕙“掩埋平服”,不需要堆高,不用多少土,所以用“撮土”。而黛玉埋花作冢,必须高于地面,所以用动词“堆”是最准确的。在这个意义上,曹雪芹弃“抔”而取“堆”也必然是不二选择了。

作为动量词的“一”词义延伸发展也很丰富。《康熙字典》又释“一”,纯也,专也,全也。作为多义词的“一”用在动词“堆”前面修饰,可以有“全堆净土”之意,表明为了葬花,堆土也是很精心的。由于“一”词多义的运用,这样,“一堆净土”比单纯解释为动态加名量的“堆一堆净土”,内涵更要丰富得多。

如此看来,“一抔净土掩风流”与“一堆净土掩风流”也许都是曹雪芹当年思考选择过的。从目前现存脂本数量看,以庚辰本为代表的“一堆净土”占四例,而可以推断为“一抔”的脂本仅有梦稿本难以确证的一例。这说明,甚至在庚辰本定稿时,曹公还是确定“一堆净土”的。既然校注本明确以庚辰本为前八十回底本,为什么不取“一堆净土掩风流”呢?

谁解其味

上世纪八十年代红学所校注本的问世,结束了1791年以来程高印本主宰《红楼梦》大众传播二百余年的历史,把传播曹雪芹生前修定稿作为红学的重要任务。校注本前言明确写道:“本书在校勘过程中决定采用庚辰本为底本,以其他各种脂评抄本为主要参校本,以程本及其他早期刻本为参考本。凡底本文字可通而主要参校本虽有异文但并不见长者,仍依底本……”在处理《葬花吟》不同版本异文时,校注本也遵循了这个原则。如“花谢花飞花满天”(程本作“花谢花飞飞满天”)“强于污淖陷渠沟”(程本作“不教污淖陷渠沟”)都是恢复脂本原貌的例子。读者可以自行去比较不同版本文字的特色或优劣。遗憾的是,在处理“一堆净土掩风流”与“一抔净土掩风流”的异文时没有这样做,轻率地弃庚辰等脂本而“从程高本”,使读者失去了一个就此学习体会曹雪芹语言艺术的机会。

曹雪芹是一位语言艺术大师。他的创造精神和才能并不是后人都能领会的。程高印本对脂本的修改,有些简直是点金成铁,如第2回把“封肃喜的屁滚尿流”改为“封肃喜的眉开眼笑”,这就是因为不理解曹雪芹既追求雅俗融合,又善于化雅为俗的审美新境。其实,包含语词典故的程本的“一抔净土”与直白多义的脂本的“一堆净土”,在语体风格上有雅俗之分,却无高下之别。它们也许都曾是曹雪芹的选项。但从庚辰本看,曹公是更重视俗文学的语义丰富性的创新的。然而浅尝辄止的阅读不容易理解作者的苦心,“一堆净土”与“一抔净土”的弃取就是一个例证。难怪曹公嗟叹“谁解其中味”了!

(作者单位: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