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应急管理
其实每个人都在河中挣扎着，就看如何上岸。
——题记
1
钟洪杰！我要找到他
我毫不犹豫地要去见到他。就在他的视频在网络上被我看到之后。我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怎么样的生死挣扎，也不知道他在那个凶险包围之中如何脱险成功，更不知道他所处危险环境的时间有多久，到底遇到了哪些情况，但是直觉告诉我，他已经成为我心中的一道风景，或者说是成功自救的典范。
在眼下各种意外不断发生，危险时时会突然来临的情况下，我要去找到他，请他来讲述一下他的遭遇和在险象环生中如何一点点逃脱死亡。这无异于是一堂更好的自救课，一堂基本常识课，或者也是对生命如何看待的人生课。
2024年7月19日晚，陕西商洛柞水县一座桥梁在大雨中垮塌，致使在路上行驶的多辆车落水。**在雨夜行驶，又是落入十几米高桥下湍急的河水中，可想而知，这几种不利于救援和逃生的因素凑在一起，车内人员想要逃生可谓比登天都难，用插翅难逃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然而，偏偏就有一个中年男子竟然从车中钻出，在黑夜中，在汹涌的山洪中，在没有任何救生器材，在没有借助救援力量的情况下，惊险靠岸，最后在他人的救助下，成功逃生。
这堪比大片的故事限制了我的想象，我穷尽想象也无法知道他到底遇到了哪些险情，只是知道，从落水的一瞬间，他就被死神紧紧抓住要求尽快“签名”，而他却一步步努力抗争，最后让死神也筋疲力尽地叹着气，看他在暗夜中登岸，向着人间的光明大步走去。
我想要找到这个幸运者，坚信他的自救会给更多人以启示。当灾难来临后，人们是等待救援人员的到来还是科学地自我施救，是信天由命等待命运发配还是坚信生命会有转机，是慌乱地面对绝望还是要审时度势地分析眼下，等等，这都需要一个亲历者来为我们讲述，从而让更多人从**习。
我要寻找的这位灾难亲历者叫钟洪杰。从视频中可以看到他获救后的状态还是不错的，面对镜头能侃侃而谈，没有惊魂失魄的样子。这也给了我要找到他的另一种动力——此次事故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心理伤害——他是一个可以理性讲述自己故事的受访者。
钟洪杰借助村民从山崖上抛下的绳索获救
钟洪杰的经历算是九死一生，他在茫茫的深夜，在洪流滚滚的山洪中逃了出来，可突然又像是在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从早上7点一直到晚上10点多，联系了20多个朋友，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才终于获知了他是哪里人，现在在哪里。
他是湖北随县环潭镇汤畈村人，已经回到了老家。而即便我已经获知了村干部的电话，可是也得不到他的联系方式。这个采访成了我从业以来最为曲折的一次，当然，这也是我采访动力最足的一次。这不是讴歌先进，也不是宣传典型，更不是在写成功人士，我认为这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人生中的历险记，与自然和死亡的战斗故事。记录下来，与他人分享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在钟洪杰居住的镇上市场门口，我见到了他，然后，我来到了他的家。
让我来为大家还原他的故事吧。
2
稍纵即逝的瞬间，他钻窗而出
钟洪杰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务工，之前在陕西的工地上工作，多年的漂泊辗转让他生出了倦意，他要回到老家去生活了。
19日这天，他搭上了一辆由西安回湖北的商务车，和8个人临时坐在了一起。然而，他们谁也不会想到，一场灾难就在这次旅程中等着他们。
傍晚，进入秦岭一带时，天空下起了雨，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在一个服务区，都已经饿了的一车人，简单地就了餐，然后车辆继续出发。
事后，钟洪杰说，这顿饭吃得太及时了，如果没有这次补给，半个小时之后突如其来的灾难定会让他无力抗争。
他的这段话给我一个非常重要的**：无论会不会遇到危险，还是要在恰当的时机为自己提供必要的补给。这顿晚饭，哪怕简单或者不合口味，也能提供能量。这成了他后来成功逃生的一个前提条件。
半小时后，雨越下越大，能见度只有三五十米。甚至有那么一刻，钟洪杰还想，要是再遇到休息区，就让司机停下来等雨停了再走。可是这种想法只能是想一想，他只是副驾驶位置上的一名乘客，而且车上还有另外7名乘客，他说了也不算，何况，他也想在天亮前赶回家。
夜间行车，虽然有些困意，但是钟洪杰还是睁大眼睛盯着路前方。
路太黑了，雨太大了。
就在这时，他发现前面50米左右行驶的一辆轿车突然消失在了路面上。他预感不好，大喊了一声“停——”，结果这一声还没落地，他就感觉所乘的商务车失去了重量，直直地在空中往下落，什么也来不及想，就听“噗”的一声重重地砸进了水里，然后晃了两下，就往下沉。
**具体落在了哪里不知道，幸运的是钟洪杰挨着的副驾驶位置的车玻璃竟然碎掉了，老天为他打开了一扇逃生之窗。
洪水在瞬间灌满了车子，钟洪杰的第一反应就是赶快逃！他伸手向车窗摸了过去，确实没有了玻璃，他把头往窗户位置探了过去，结果连探了两次，明明头已经伸出车窗一半了，身子却还牢牢地拴在座位上。
这时，他猛然想起安全带扣还没有拔下来。钟洪杰拔掉卡扣之后，身子顺着车窗钻了出来，他两脚用力向后蹬，逃了出来。
他的身后是被洪水里里外外围住并灌满的“死亡之仓”，肉身所处又是滚滚洪流。虽然眼前是另一种危险环境，但至少他离开了那个算是密闭又狭小的空间。一片汪洋成为他下一个挑战的生死场。
车辆落水是钟洪杰遇到的第一个危险，那个稍纵即逝的逃生瞬间，被他慌而不乱地牢牢把握住了。在他身陷困境之时，想着帮别人打开车门逃生显然是不现实的，在这种情况下，自救成为本能选择，何况，在那个情况下，他也没有能力去帮助别人。
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就是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他一直系着安全带，这也是救他一命的关键所在。试想，如果他没有按规定系好安全带，从十几米高的桥面坠落河中，所遇的危险无法想象，没被摔死，也得撞晕。
3
面对滚滚波浪，游泳技能派上用场
洪水到底有多猛，钟洪杰根本无法猜测。
钻出水面之后，他就感觉自己成了一片叶子，开始被裹着向下游漂去。那个时候，夜已经黑透了，但是他知道一车人已经落水了，他正在一条不知名的河里漂流，河多宽，水多深，雨多大，此时是在哪里，一切都是未知。
天空中大雨哗哗地落着，洪水中两个浪头打过来，他心里一下惊醒了，他不停地问自己，“钟老二，你这辈子就这样凉凉了么”。
来不及回望自从1969年出生以来的种种不易和生活之坎坷，他只坚定了一个想法，暂不管能不能活下来，得想办法活下去，不管被冲走多远，紧迫的事情是要想办法靠岸。
钟洪杰自小在河边长大，是一个和小伙伴们泡在水中的野孩子。为此，他没少让父母拎着棍子在河岸上追着打。
可是，恰恰是经历过那么多次野浴的风浪，才让他对水没有太多恐惧。但一浪接一浪袭来，加之在车里被呛了两口水，都提醒他要对这洪水重视起来。
他知道，要稳住呼吸，不能再被呛到；要判断好水流，不能迎着浪头，如果被水中的漂浮物击中头部或身体，遭到二次伤害，别说是逃生了，可能就会葬身于这洪水之中。
到底被洪水冲走多远，钟洪杰无法估算了。他只记得在那茫茫的黑夜中，洪水凉得透骨，他在寻找一切机会靠岸。
经验到底是个好东西。经验告诉他，为了节省体力只能顺着水游，坚决不能横着游。经验还告诉他，虽然应该尽快上岸，但不能急于上岸，要找准时机。
果不其然，在他顺着河水斜着向下游的时候，天上的大雨一点点停了下来，河面上的波浪缓慢了一点。
他知道此处河面渐宽，或是到了转弯处，转弯处的水例来流得会慢。他的判断极为准确，此时河水到了一个悬崖的河弯处。
他调整一下呼吸，开始用力地向岸边划动双臂。
游了一会儿，他的手终于触摸到了崖体。他心中一喜，可以停下来喘口气了。
崖壁坚硬，却是光秃秃的。
他在岩壁上胡乱地摸索着，老天有眼，他竟然摸到了一棵大拇指粗的灌木！他小心翼翼地抓住这棵救命稻草，却不敢太用力，怕扯断了，又怕连根拔起，自己又要重新落入水中。
等他喘匀了气，静下了心，想再寻找一根更加结实的树木，可是摸来摸去，所触范围只此一棵。
这唯一的枝条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道光。
钟洪杰讲述的这段历程，用“靠谁不如靠自己”来总结，我觉得应该比较准确。在这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困境下，他只能冷静下来想尽一切办法自救。
据他后来回忆，他被洪水裹挟着冲出四五百米，之所以能挺过这一段，他拥有的游泳技能是成功逃生的第一要素，过硬的心理素质也是另一重要原因。
4
一次次尝试着逃生，都是缜密的呈现
在那棵灌木的帮助下，钟洪杰终于平复下了情绪。他知道命不该绝，最危险的两段生死之旅已甩在了身后，他要做的就是万无一失登岸。
这时，他已适应了水中的环境，借着水面反射出的微弱光，他惊喜地发现离他四五米远的山崖处，竟然神奇地立着一块像是木板一样的东西，而那个“障碍物”竟然奇迹般地拦住了一根直径有他腰粗的木头。
那根木头大概有五米左右的长度。钟洪杰知道，木头的浮力远远超过了自己的体重，它只要不被冲走，其安全性要比手中死死牵住的灌木更值得相信。
又观察了一会，他发现那根木头被卡得很牢，不像能被冲走的样子。他平息了一下情绪，松开了手中细细的枝条，慢慢地向木头游去。
水面上还有浪，但已不像先前那样大。
钟洪杰划了几下水，便挨近了那根木头。他没有急于爬上去，他用手推了推，没动，确实很牢固。他有些放心地抱住了木头，终于找到了避难的“生命之舟”。
抱着木头待了几分钟，钟洪杰觉得还是不牢靠，万一上游再下来大水怎么办？
这木头毕竟不是生了根的，而且，这时候的他累得快要睡着了，如果松手再次掉进水中怎么办？
对面的公路上有路灯亮着，通过那光，他又看到了几米远有一棵露在水中的小树。那个小树虽然不粗，可毕竟它是一棵树，根还扎在泥土里。
水能淹没它，但不能冲走它。钟洪杰觉得那棵树比这木头更让他相信。于是，他又小心地游向了那棵树。
那是一棵多粗的树，钟洪杰无法知晓。它露出水面的枝干有五厘米的粗，这个状态已经足够支撑他了。
他把身子骑在了树干上，心变得又稳当了一些。他对自己说：“钟老二，你可能凉凉不了了。”在这棵小树上放松了几分钟后，钟洪杰又惊喜地发现，几米远有一棵比这棵树还粗一点、高一点的树。
只有爬上更高更粗的树，才能坚持得更久，安全才能得到更好的保证。他观察了一下水中情况，确保不会有暗流和漂浮物之后，他又向那棵树游了过去。
钟洪杰展示身上留下的伤痕
谢天谢地，就在钟洪杰一次次寻找和选择更为**的“依靠”时，河对岸的村民自发开始沿河寻人。
钟洪杰先是看到了对岸手电的强光，然后听到有人在喊。他大声呼救，可是洪水的浪涛声太大，人们根本听不到他的呼救声。
钟洪杰意识到，光是凭自己呼喊是不行的，急不得，得耐心地等，等他们再近点，再找合适的机会呼救。
为了让对岸的人更好地发现自己，钟洪杰用力地折起了树枝。当他把整个树头掰得光秃秃露出自己后，他拿着一个树枝一边用力地摇晃，一边大声呼喊。
终于，对岸上的人们发现了他。
岸上的人告诉他，“坚持住，我们想办法绕到河对面去”。
直到此时，钟洪杰才相信自己能活下来了。他只要坚持着不睡着，不重新掉进水里，天亮了他一定能够被人救上去。
坐在树枝上的他，看到一辆**的头扎在水中，红红的尾灯亮着，一巅一荡地从不远处的水面上漂浮而过。那是又一辆落水的车子，他不知道里面有几个人，也不知道逃出来没有。
他想，如果当时他们所乘的车能够紧急刹车，他一定会组织车上的人，一起手拉手把后面的车拼命拦下。
如果说他离车而出是本能，在洪水中顺流而下靠的是经验，后来的这几个步骤却展现出他的遇事不乱和生活经验。如果不是一个在生活中几经磨练、经遇过风浪的人，可能此时早已吓破了胆。
5
不是惊险上岸，是精彩上岸
当地救援的村民要到这一岸来救援，山崖很高，人们下不到岸边，绳索也投掷不过来。这些是钟洪杰准确判断出来的新情况。
如果想尽快获救，还得靠自己。他从大树上又返回了小树上，又从小树返回到了圆木处。那个圆木还像是老朋友一样在等着他重新回来。圆木和岸边有六七米的距离，要想到达岸边的山崖下，还要经过一小段陡直的崖壁。
钟洪杰观察了一下，他看到崖壁上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如果攀着这块悬在半空的大岩石，就可顺利地靠岸。
然而，让钟洪杰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游到了岩石下面后，发现岩石离水面有些高，根本借不到力，而且它光滑得抓也抓不住。
这意想不到的新情况着实让他心中一慌，难道老天又在给他设置什么难题？
好在慌张只维持了几秒钟，钟洪杰发现岩石下面的渣土被水浸泡后有些松动，他用手使劲一抠，石渣就掉落下来。他连忙抠出了一条十几厘米深的缝隙出来，这样，他的手指插在缝隙中，身子能够一半浸在水中，一半悬在空中了。他沿着石壁，一段一段地抠着，两米长的窄窄的石缝，成为他逃生的最后通途。
当钟洪杰扒着这条亲手开辟的出路游到岸边，死死地抓住长得牢牢的一丛灌木时，他相信自己肯定能够活下来。那个时候，他才感觉到周身上下的寒冷，他如筛糠一样哆嗦起来。他说，那不是害怕，那是真的寒冷。他已经把所有的力气都拼给了洪水。
救援的村民终于到了，他们在二十多米高的山崖上面呼喊，确定了钟洪杰的位置后，抛下来了用绳索拴着的救生圈。
钟洪杰接住救生圈的一瞬，心头涌上了一股热流，这是黑夜中陌生人对他的鼎力相助，是来自民间自发的主动救援，是人与人之间的相扶相持。
世界真好！
钟洪杰是个细致的人，他把救生圈牢牢地套在身上。他想过，万一体力不支再次落入水中呢。他又把救援绳索在腰上死死地缠了两圈，他想，不能在最后一刻有任何疏忽。
那个时候，他的裤子已经被水浪撕碎了，鞋子也早不知所终，手指因为扒了太多的渣石，胀得生疼。
钟洪杰大声地向上面喊，我准备好了！他的声音显得十分有力，穿透了整个暗黑的夜。
此时，他不知道从落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50分钟左右。来不及回忆，他被绳索牵扯着向上攀爬时，他想这人生真是有很多想不到的惊险。
见到钟洪杰之前，我一直担心他经历了这般惊险，心理能不能承受得住。见到他之后，他光着膀子，裸露的胳膊和腿上密布着擦伤，他神采奕奕地讲述着这场惊险的逃生经历，就像在谈一部电影大片。他的坚强，他的乐观，他的看淡，更加坚定了我来寻访他的意义。
面对这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钟洪杰的这50分钟，成为他55年人生中最为动荡的人生插曲。步步惊心的过程像是一部没有剧本的电影，他既是主演又是导演，但绝不是编剧。他的这场经历应该成为一堂成功的教育课，告诉更多的人，身陷危险时应该如何做才是有效的，是可以成功的。
钟洪杰非常感慨地说，如果不是自己平时坚持跑步、打拳、健身，这次早就没命了。接着，他又不无沉重地讲，好多东西不是书本上可以学到的。
我十分赞同他的说法。钟洪杰用他的实例充分证明了没有哪种选择在最开始是正确的，都是用行动来证明最初的选择没有错。
说完，他伸出胳膊给我看。我看见一块块健硕的肌肉在他的皮肤下滚动着。突然间，我想到了他的名字——终于在滔天洪水中活成了一个豪杰！
那天，我陪同钟洪杰到镇上买了瓶液化气，旧的已经漏气了，像是曾经的生活一样。同时，他又买了一个液化气灶。他说，不想在外面漂了，日子要重新开始了。
离开钟洪杰家的时候，看着冷寂的屋门，我突然想对他讲，过去的所有一切，除了经历，没有什么更值得记住的。既然精彩上岸，就让一切再精彩一些吧。经遇此遭惊险与幸运，他已经失去了对生活抱怨的权力。
作者：本报记者 胥得意
来源：**应急管理报8月10日八版 原标题《精彩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