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林随笔|在“风”的吹打下,从传统走向现代

摘要:“风”是大自然的意象,更是心灵的形状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在中国文学传统中,“风”或许是最经典的一类自然意象。人们将对“风”的体验与想象融化到两性情感、礼仪教化、政治理想的表达中,因而它常与风气、风俗、风化联系在一起。可以说,“风”容纳了中国人的生命精神。

「重要情感载体」

在中国文学源头上,“风”是最为重要的情感载体之一。《诗经》开卷即十五国风,共一百六十首诗歌。千百年来,歌咏“风”的名作层出不穷,不仅以其流动性和丰富性雕刻出千姿百态的人生,也将不同时代和际遇中的音符传送至一代代中国人的耳边、心中。

历史行进到19世纪末,在欧风美雨的吹打中,中国人的世界观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动。在《释风篇》中,龚自珍预言大时代的到来,“风”则被视为古今之变和重造乾坤的起点。在欧风美雨交织下,一种新的生命精神顽强地破土而出、迎风摆动,“风”的变奏由此开启。

在一个多世纪中,回响在“风”中的多是苦难、挣扎和奋起的声音。20世纪初,“鉴湖女侠”秋瑾在就义前的审讯中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将其对世人的遗言寄托在风雨之中。作为同乡,刚到日本留学不久的鲁迅写下类似诗句:“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这里的“风雨如磐”,可能是每一个有过家国之思的中国人都曾深切体会到的感触。10多年后,鲁迅在《药》中缅怀这段往事,依旧从“风”写起:“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风”没有带来丝毫的惬意,相反空气的凝重制造出更强的窒息感。

正如闻一多随后的“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写“风”的流动和变通,而由此反衬社会的沉寂。欣赏“清风”“微风”中的精致,这份闲雅在近代中国的语境中显得颇为奢侈。

唯有“暴风雨”,既打破宁静,又洗刷天地。20世纪20年代,正在苏联访问的瞿秋白翻译了高尔基《海燕》。这位俄国革命文学家对海燕战斗精神的赞颂,鼓舞了此后无数的中国人。该诗原题为《暴风鸟的歌》,更为直接地传达出人与自然、命运的抗争关系。狂风越是怒吼,人的斗志越是昂扬向上,那是一种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的呐喊声回响在近代中国的历史天空中,也成为向往进步的文学家想象和描述“风”时最为钟爱的意象。在《狂风》中,年轻的诗人蒲风写道:“熊熊的火焰在燃烧,无数的扑灯蛾向火焰中扑跳,先先后后,没有一个要想退走!”他还用“我迎着风狂和雨暴”的句式抒发胸中热血,“太空掀起了滚滚云涛,黯澹里有闪电照耀;闷热冲起自地心,响雷在天空,响雷也轰动在心头”。

1938年,诗人艾青在《北方》中这样描写塞外吹来的沙漠风:“那天边疾奔而至的呼啸/带来了恐怖/疯狂地/扫荡过大地/荒漠的原野/冻结在十月的寒风里。”“风”也打开了从整体上重新认识民族和历史的视野。在这首长诗结尾,艾青情不自禁地表达对北方国土的热爱。寒风呼啸,他联想到这个民族在过往数千年中面对自然、敌人与命运不屈的战斗:“几千年了/他们曾在这里/和带给他们以打击的自然相搏斗,他们为保卫土地/从不曾屈辱过一次,他们死了/把土地遗留给我们……古老的国土呀,这国土养育了/那为我所爱的/世界上最艰苦/与最古老的种族。”

穆旦同样以“风”为主角,描写了在一个寒冷的腊月的夜里,村庄静寂,只有“风向东吹,风向南吹,风在低矮的小街上旋转”。听着“风”从屋顶传过屋顶,诗人想到民族悠久的历史——“我们的祖先是已经睡了,睡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寒风依旧,雪花飘落,却仍然给人一种信心和希望。最终,人们在寒风中唱出了沉郁顿挫的赞歌。

1952年,何其芳的《回答》从“风”写起:“从什么地方吹来的奇异的风,吹得我的船帆不停地颤动:我的心就是这样被鼓动着,它感到甜蜜,又有一些惊恐。”他讲述自我在风中的迷失和探寻,直至化身为那只海燕:“我不也是除了风霜的吹打,还接受过许多雨露,许多阳光?”进而笔锋陡转,谱写在“暴风雨”中决战的豪情,坚定对历史进步的信心,因为“任何暴风雨都不能改变历史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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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 《风云变幻》

「主体精神新变」

尽管对暴风、寒风的体验和想象构成现代中国文学最主要的旋律,但觉醒的个人在“风”中的呢喃、对生命的形而上学的思考仍以一种低音的方式表达着主体精神的新变。

五四时期的西湖边上,一群年轻诗人在春风中表达希冀:“是哪里吹来,这蕙花的风——温馨的蕙花的风?”一对年轻人在风中相爱,然而“他怎寻得到被禁锢的伊呢?他只迷在伊底风里,隐忍着这悲惨而甜蜜的伤心,醺醺地翩翩地飞着”。

“缥缈的梦魂,梦境——都教晓鸟声里的清风,轻轻吹拂——吹拂我枕衾,枕上的温存,将春梦解成丝丝缕缕,零落的颜色声音!”徐志摩对“风”的书写调用了传统情诗的意境,其诗句让人想到柳永的《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朱自清的《春》十分难得,是少有的明亮。这句开头——“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让无数中国人在万物觉醒的时刻、在“吹面不寒杨柳风”中领略到久违的暖意。“风”是这样的温柔:“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味,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

在《风的历史》这本书中,法国学者阿兰·科班从“风”的角度讲述了西方人的精神史。他强调,对“风”的体验和想象,不仅为作家提供创作灵感,也是人类所有经验的核心。诚如其所言,“我们的生活是由风编织而成的”,每个人都可以真切感受到“风”的存在、风的力量、风的影响。

对西方现代主义的吸收,不仅丰富了“风”的表现形式,也增添了更多对生命的形而上学的思索。例如卞之琳的《胡琴》,走在秋风里的诗人抬头望向天空,感叹自我难测的命运:“痴看衰草在墙上,寒鸦在树顶,想寻求,算命小锣的当当。”在他的诗句中,有着19世纪末法国诗人魏尔伦《秋歌》的影子:“我,宛如转蓬,听凭恶风,送我漂泊,海北天南,像一片孤叶。”

借鉴和继承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风格,冯至的《十四行集》得以展现出更深远的气象。他将那些在“风”中的独语与历史、民族进一步联系起来:“风从千万里外也会/掠来些他乡的消息/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仿佛鸟飞翔在空中/它随时都管领天空。”在“风”中,他想到杜甫、蔡元培、鲁迅、歌德、凡·高……“风”最终成为生命蜕变的信号,“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风”连通了生命、铸造了新的肌体,“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以此为生发,“风”的叙事变得更加自然化、私密化。如汪曾祺的《受戒》:“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支一支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万物舒展,展现出自我的恬淡、宁静与安适。

纵观百年来现代中国文学家对“风”的书写,人们寄予了太多的情感和信息。到20世纪末,“风”终于向一个世纪中被吹打、漂泊的个体张开了怀抱,它被想象为“母亲”一样蕴含着哺育生命的力量。“风很美/小小的风很美”(海子《风很美》),“风为一切受孕,风为一切催生”(秦松《风是化石的脸》),“她愿意看到你在风中翱翔、飘飞、升向高空;她为你的升华、浮起而感到自豪”(张炜《在风中》),“此时一定有一位神灵陪伴着我,他像一位慈祥的母亲,拥抱每一位寻找天家的孩子,像一位温柔的情人,亲吻着我身上每一处受伤的伤口”(郑敏《今夜,我站在风中》)……人们在“风”中体会人生,丈量天空。

何谓“风”?“风”是大自然的意象,更是心灵的形状。《庄子》云:“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对“风”的想象和体验,表征着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的气息。在“风”的吹打下,人们从传统走向现代。在《历史哲学论纲》中,德国思想家本雅明将历史描述为一场从天堂而来的大风。这场大风蕴含进步的力量,也留下断壁残垣。面对“风”,有人凭吊,有人欢呼,有人奋击,“风”由此内化为中国人的生命记忆。

(作者: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孙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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