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子影

一个人的梦想和一座城市有怎样的关系,每个正在或曾经生活在城市的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


视觉**供图

30年前的那个初夏,当他从吐着白汽的火车上下来,用坐酸的双脚站到首都土地上的时候,他没想过这个深刻的问题。扑面而来的高楼令他眩晕,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些高楼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瘦小,羞怯,背着简单的行李,身上只有母亲给的100元钱——因为全是又旧又小的零钞,所以揣在怀里是鼓鼓的一堆。

那一年,他十七岁,高中毕业。考大学差了13分,母亲说,孩子,你要是想复读,妈同意。他看了一眼父亲,父亲蹲在一旁,光是抽烟,不说话。

过了有一分钟吧,他忽然发现,父亲的抽的不是烟,是风干的陈艾叶子。

在那一秒钟,他改口了,他说,我不读书了。我想出去闯。

他改口的不仅是一句话,他改变的是梦想,在此之前,他的梦想是能够上大学,但那一刻,他改主意了:家乡太贫困了,家乡人太贫困了,我要改变这一切。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个听上去远大得不可思议的梦想,毕竟,他只有十七岁。

决心一下,他反而释然了,几天里,他收拾行李,立刻就要行动了。

送他走那天,父亲扛着行李卷一直把他送到村口,把行李交给儿子的时候,做父亲的眼睛突然红了,他把用手帕包起的一堆票子塞进儿子背包的隐蔽位置,然后用大手笨拙地拉了拉儿子的衣领。

他说,爸,你放心,我能行。

如今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在当年,在那个生活困顿的西部大山里,一位乡村母亲,是用了怎样的辛苦和无奈,才为远行的儿子凑出了这100钱——在那时,对他们那样的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产。

火车把他放在首都火车站时,他一步跃下站台:我要在这个城市闯荡一番,不仅要承担家庭的负担。当然,还要做一个对家乡有用的人。

但所有的开始都是艰辛的,在这个城市,像大多数来自贫困地区的打工者一样,带他出来的老乡介绍他到工地上做工:他从建筑工地上的一名试用工开始做起,每月工资扣除伙食和管理费后不足百元。

三个月后,他成为钢筋组组长。组里有了十几个兄弟。算是有了自己的队伍。但是五个月后,他和他的几十个弟兄,却被甲方不客气地“请”出了工地――原因是一个工友在某个工序上出了差错。这是一种相当低级的错误,内行人一看就知道,不是疏忽潦草敷衍对付,就是水平太差。很不幸的是,是后者。

这个低级的错误严重影响了甲方监理对他们这群工人的信心,他立刻辞退了他们,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看在他们大多数人平时工作尚勤奋的面上,付了少少的几百元钱,这点钱,刚刚只够他们回家的路费。

冬天已经来了,在呼啸着经过城市的冷风中,他们一行,垂着脑袋,缩着手,坐上火车,一路咣咣,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家乡。

他的家乡在四川中江,那个冬天很寒冷,他到了家,放下行李后就出门了,他在寒冷的风中走啊走啊,走遍了所有的亲戚,又押上了自家唯一的旧屋,才借贷出一万多块钱。他用这些钱,给那几十个工友发了工资。

年轻且血性的他想得很简单:是我把你们带出家乡带去工地的,我必须对他们负责。他是组长,他和他们是来自同一块土地的家乡人,他能舍了自己,却不能亏欠跟着自己辛苦干了几个月的农民兄弟。

大年三十的晚上,他终于发完了最后一名工友的工钱。当他饥寒交迫两手空空地回到空荡荡的家中,他偷偷地哭了,哭了很久,他突然明白,仅仅靠着热血和热情,是无法承担起一份责任的。

大年没过完,他又带着弟兄们进京回到那个工地。他哈着白气对甲方监理说,我们不要工钱,只管饭就行。干完了,工程验收合格,你再按我们达到的标准付。达不到标准,我们负全责。

正好是淡季,用工紧张,工期也紧张,监理同意了。

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站起来。他们边学边干,边干边学,不怕辛苦,精益求精。三个月后,他拿到钱的第一天,报名上了夜校。他白天上工,随时随地向老师傅、技术人员请教。晚上收了工,他揣上两个馒头步行很远去城里的夜校上培训课,一年挣下的工钱,绝大部分送给了培训学校。

那几年正是城市进入快速发展的时期,不断地学习让他具有了不同一般人的慧眼,他看到了时机,更看到了自己的舞台。两年后,城市中心区大规模改造工程开始,在公开招标的施工队伍公示榜中,他和他带领的这群农民工兄弟跻身其中……

全市一重点工程封顶当天,各家媒体前来报道。高高的工程大厦顶上,“小如蚂蚁”的他无意间留下一张站在楼顶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看上去小小的,矮矮的,穿着工装棉袄,背着手,叉着腰,一副“一览众山小”的模样。他的身边,是他的工程队的红色横幅。这一天,是他生命中重要的日子。

这一天,他还不到23岁。那一刻,他站在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制高点。因这次工程中的突出表现,他的队伍荣获了“市青年突击队”的光荣称号。一个来自西南乡下的普通年轻人,用最朴素的行动,兑现了贡献社会的承诺,赢得了这个城市对农民工的尊重。

后来,他正式组建公司,转战天津北京等各地。二十年过去了,如今,他的队伍扩展到几千人,大部分是来自家乡的兄弟乡亲。他不仅带领大家完成建筑任务,还传授先进的技术和理论。他还要求大家把挣的钱、学到的各种技术,尽量带回家乡,投资、扶持乡村的城镇化建设。在他们家乡的村里,最漂亮的路叫“北京路”,最漂亮的桥叫“小金水桥”,最漂亮的小区叫“红太阳区”,那是他们公司员工集资自己修建的。

不需要提他们的名字,走在城市的街头,看看那一栋栋高耸的建筑,每一个脚手架上,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艰辛但勤奋,平凡但卓越。

他说:梦想有多远,你就能行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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