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如果苏东坡是理想人格的A面,那么B面,是否吴镇?


1933年10月23日下午6时,海上鉴藏大家吴湖帆正在家展开一幅珍稀古画——元代吴镇的《渔父图》,忽然天生异象。

“天已黑,天空忽发奇光,自西向东若匹练,照耀如白昼,并有隆隆之声,约五六秒钟,刹时而没,声亦寂。”

他在日记写道:俗称“天开眼”。

吴镇的画,确实够得上老天开眼。

元代文人画,被视为**文人画巅峰级里程碑。元四家,被视为元代文人画最优秀代表——其中如黄公望,画出了《富春山居图》。

而吴镇,正是元四家之一,而且是其中“真正的隐士”、恐怕最鲜为人知的一代大师。

慧眼识出过《富春山居图》的收藏巨擘吴湖帆,是用了金代任询的行草真迹《古柏行》,加上元代王蒙、饶介的书画卷,再添上足足5200银元,才换来了吴镇这幅《渔父图》,从此视若珍宝,列入“藏品四宝”。

一般都认为,吴镇没来过上海。

这无疑是一大遗憾——“一部文人画史,半部与上海相关”,其中登峰造极而又承前启后的关键一环,正是大名鼎鼎的“元四家”。然而不管哪个版本(赵孟頫、吴镇、黄公望、王蒙;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其他人都来过了,大多还不止一次。唯独吴镇,总是“三缺一”。

如果画一幅地图,可以清楚地看到:赵、黄、倪、王的行迹,宛如一个个线团,在长三角往来穿梭。赵孟頫、黄公望还去过很远的北京久居,王蒙也去过很远的山东为官。

唯独吴镇。一位自称“愚蠢地”选择他为博士论文主题的著名研究者说:

“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相信,他曾经到过出生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

他是“最彻底的归隐者”“隐士中的隐士”。

元代的黄玠(据说长期在吴镇家当私塾先生)写他:

“亦如孤根抱独暖,不与桃李同光尘。”

明代的钱棻(为吴镇编辑《梅花道人遗墨》)写他:倪瓒、杨维桢等“诗酒留连”,而吴镇,独自匿影,日与二三僧道为群,是不治名高、栖心尘表、闷闷无求的“古之得道者”。

当代的高居翰(国际著名**艺术史家)写他:“吴镇不像那一时代的大量‘文人隐士’以集体的方式退隐,为自己打造一个次社会,可以继续在其中过社交生活。吴镇似乎是不折不扣的隐士。”

他的画作,寻访者称“绝少”。一个著名故事是:友人孙作在他逝后花了三年时间搜罗,一无所获。

他的史料,研究者称“极少”。所以他的年谱显得颇为奇特:大半辈子大片空白,只能一年年写他多少岁,其他人这年多少岁。

无论史料还是个性,确实容易让人形成一个印象:相比“那一时代的大量‘文人隐士’”——甚至两千年来,如果评选“最不可能出现在上海的人”,吴镇会是选项。

但他忽然出现了。

记者追考“上海两千年人物”第八篇的史料时,看到过一本旧志,有多处记载显示:

吴镇与黄公望、王蒙、倪瓒一样,都到过上海;

仅松江一处寺院,就集齐过“元四家”;

吴镇还在一面墙上,画了最爱的梅花。

由此看,他不是没来过上海,而是史料实在稀少、以往搜索不便,于是成了“消失的他”“看不见的客人”。

这处寺院,叫“本一禅院”,遗址在今上海松江城区松乐路一小区里。

也就是说,这个小区,集齐过“元四家”。

这恐怕全国独一份。

这本旧志,叫《本一禅院志》。志中写道:

——“梅影轩:一名双橙轩,庭有橙两株,因名。梅花道人(吴镇的号)画老梅一本(即一棵)于壁。”

——“胜国时(指元朝),如吴仲圭(吴镇字仲圭)、倪云林(倪瓒号云林子)、黄鹤山樵(王蒙自号黄鹤山樵)、大痴老人(黄公望号大痴道人),弥楫(即停舟)峰泖间(松江有九峰三泖),游咏古迹,至本院寻中峰、月麓公遗事(中峰明本、赵孟僴及赵孟頫往事,详见上海两千年人物考之八、之九、之十),每霜晨月夕信信宿宿(信宿为连宿两夜)而别。故院中手墨居多,惜乎散佚。”

这披露了不少信息:

一、此轩有名“双橙轩”,与禅院“双桧轩”相对,因为吴镇的画,便又名“梅影轩”。

二、这里的“轩”,查《辞海》可见,指“有窗槛的长廊或小室”。从吴镇是画在墙上,且能画一棵树看,梅影轩更像是“小室”。再看志中“题咏”里,收录有不同作者写的两首《梅影轩》,一首写着“轩居何所有,壁写一枝梅”,一首写着“三宿轩前寒起早”,也都更像是可以住宿的居室——或者是否室外是长廊,吴镇画在长廊的墙上?梅影轩,看来是禅院用来招待留宿者的客房,或许吴镇自己就住在这。

三、吴镇可能住了不止两夜,就像“元四家”其他人一样。他们还在本一禅院留下众多珍贵手迹。

四、吴镇画的是老梅。

宋代赵蕃写《老梅》:“稚梅非不佳,颜色终敷腴。惟此老不枯,故能清且臞。”

宋代李龙高写《老梅》:“雪里孤根久屈蟠,岩前古貌太高寒。”

曹雪芹在《红楼梦》安排众人抽花签,李纨抽到了“老梅”,签上写的诗句是:“竹篱茅舍自甘心。”

都挺像吴镇。

那么,他在上海画的这株老梅,又究竟是什么样子?

志中找到这几句——

一、“道人画梅不在花,老干屈曲交相义(似应为“叉”)。寒风打窗中夜急,大枝小枝横出斜。”

二、“虬根偃仰霜雪老,蓓蕾并出开尤早。”

三、“冻叶疑含雪,落英防点苔。”

作者不同,画面相同,都傲雪凌霜。

而且“一”的作者闵裴,其人其事,值得细看。他与上海嘉定著名先贤黄淳耀(反抗“嘉定三屠”的“侯黄二先生”中的“黄”)是同乡挚友。查《黄淳耀全集》可见:闵裴弃科举,专学诗,事母孝,抚二弟;有人“挟富贵”接济,他拂衣而去,取怒于人,被推坠入沟中,还跛了一足;平日仰望屋梁,一心钻研诗句,家人呼之不应……临终,牢牢抓住一卷自己平时写的诗。

这样一位视诗如生命、“富贵不能淫”、苦吟推敲的人,应会对自己笔下的一字一句认真负责,决不乱写吧?

闵裴诗品也不错。黄淳耀称“清而不瘠,质而不俚”,又为他写悼诗感叹:

“黄河碧海更难言,

“溪涧潺潺总一门。

“莫道光焰归李杜,

“便驱郊岛出乾坤。”

这是把闵裴比作同样苦吟推敲的孟郊、贾岛,进而主张李白、杜甫不是所有的光芒,黄河、碧海不是全部的景色,山间清流、潺潺溪涧,同样是别有洞天的诗门乾坤。

上海人文审美、中华人文旨趣,有此一脉。

上海,也有“郊寒岛瘦”。

对吴镇这幅“上海之画”,这位先贤写下了目前所知最为详细的文献记载。

有趣的是,闵裴似酷爱自己头戴斗笠、风雪夜归的样子。他有幅自画像被黄淳耀形容为“箬笠遮头雪片粗,长年妆点夜归图”,而在《梅影轩》一诗中,闵裴也形容自己是“带笠野僧风雪到”。

由这句看,他似应来到了松江的本一禅院,亲眼见到过吴镇画的这幅老梅。

闵裴临终一幕,让黄淳耀“为之出涕”。他出资刻印了《闵裴村诗集》,但在序言最后写道:我的力量,未必能让君传世,也只是留给“不知何人而已”。

今天,因为闵裴的诗,我们识读吴镇、识读上海、识读中华文化。

还有一首诗,作用很关键。似应在吴镇逝世后,小他16岁的元代著名文人杨维桢来到本一禅院,写下志中最早一首《梅影轩》:

“谁将铁笔写梅花,春色无端□(此字似“沦”)海涯。可自魏塘埋玉处,晓吹香散绿窗纱。”

魏塘,正是吴镇老家,在今浙江嘉善,离上海金山区枫泾镇一步之遥,有河水直通本一禅院所在的上海松江老城区。

一笔一笔,吴镇在上海画下老梅。一点一点,往事从史海浮出水面。

这幅画,似还引来了后世一位大画家、“明四家”之首——又约百年后,沈周出现了,写下《过本一题画》一诗,留存《本一禅院志》中。

本一禅院不仅集齐了“元四家”,至少“明四家”中的一位也曾来过。

“晚年醉心吴镇”、尊奉他为“吾师”的沈周,是因吴镇“绢素画绝少”,于是特来寻找留在壁上的珍存吗?

他“过本一题画”,题的会不会就是吴镇这幅老梅?

目前所知就这首诗:

“阴云着地冻不消,北风吹雪声萧萧。

千点万点缀山额,一尺二尺埋树腰。

道人兀坐懒出户,试托桐君写衷素。

梅花乱落十指间,翠羽声声愁日暮。

寒色凄然手暂停,呼儿烹酒慰深情。

便拼烂醉昏昏睡,风雪从他晴未晴。”

道人、梅花、风雪……

可以确定的是,上海这家禅院,让吴镇与沈周有了难得一见的交集、元四家与明四家有了人文血脉的连接。

吴镇似还来过两次上海。

一是细读《梅花道人遗墨》可见,其中有首诗是《陈贤良隐居》。陈贤良即陈舜俞,北宋著名诗人,人称“白牛居士”,隐居在白牛村——今上海市金山区枫泾镇一带。

这首诗应不是吴镇所写。1288年刊行的《至元嘉禾志》已载有张尧同的《贤良隐居》,全诗一模一样,而吴镇生于1280年。

不过他可能读到过这首诗,加上推崇同乡先贤陈舜俞(吴镇曾在一幅画自注“嘉兴三贤”为陆贽、陈贤良、朱买臣),于是来金山枫泾寻访遗迹,在作画时抄录了此诗——《四库全书》提要称:《梅花道人遗墨》由“题画之作,荟萃成编”。

诗中“池塘春草绿,空忆谢公归”一句,让人想起谢灵运名句“池塘生春草”。写下这句诗后,谢灵运不久决心隐居,吴镇这样写亦有此意?

二是1343年“似之来游武塘(即魏塘)”,吴镇匆匆秉烛画墨竹相赠,并在题跋郑重相约:“俟他日,泛蒸溪造竹所再作也。梅花老镇顿首。”

蒸溪,在今上海青浦区练塘镇一带。从题跋看,“似之”似住在这,且住在“竹所”。造,往、到。

第二年,吴镇就又画了幅《墨竹》,题诗也像是呼应前约:“忆昔相逢武水头,行行送上木兰舟。遥怜日落蒸溪上,野色风声几许愁。”

吴镇似如约而至,到了蒸溪,来了上海。

那么,似之是谁?

清代姚际恒在《好古堂家藏书画记》的按语认为:似之是“张伯雨尊人”。尊人,即父母或长辈。张伯雨,即张雨,元代著名文人。有趣的是:张雨父亲张肖孙,确有文献称“似之”,而且也收藏书画。

但记者查见研究者李雪艳的《张雨年谱》显示:张肖孙在1317年就逝世了,不可能1343年“来游武塘”。

“似之”恐另有其人:一位住在蒸溪的上海人。

查杨维桢《安雅堂记》可见:“蒸溪之上有世家曰曹继善氏……今子姓有称贞素处士者。”贞素?众所周知:上海元代大画家曹知白,字贞素,住蒸溪。

清代《书画汇考》也显示:吴镇的两幅画曾被收藏在青浦曹家(一幅是《梅花庵主水石竹枝图并题》,“余得之青浦曹氏”。一幅是《临荆浩渔父图并题词卷》,“今在青浦曹重甫家,真奇品也”,一说为后人仿作)。

还有文献记载,吴镇题过曹知白的画:“云西老人清且奇。”云西,曹知白的号。

由此看,似之,似是青浦曹家人。

进一步细查,可见元代天如惟则禅师在《答云西曹道录》写道:“去年令弟居竹翁惠顾小隐……”令弟居竹翁,是否即吴镇要来蒸溪造访的“竹所”主人?云西曹道录,又是否即曹知白?

查元代邵亨贞写的《对菊亭记》可见:“曹氏,云间故家也”,曹克成的祖父,就叫“居竹翁”。邵还有一首诗,名为《追配曹居竹翁旧作》。

就此,求教专家。上海市青浦区博物馆原馆长、研究馆员王辉很快回复:“居竹翁即曹和甫,字仲达,为曹知白从弟,曹应符子,曾筑居竹斋,其姐夫、歙县人、诗家方回为其作《居竹记》。”

虽然元代诗人成廷珪也自称“居竹翁”,且卒于华亭,但综合看,“似之”更像是这位“曹居竹翁”。

由此看,吴镇非但到过松江本一禅院,并在墙上画下老梅,而且似到过青浦蒸溪曹家的居竹斋,见过曹知白从弟“居竹翁”曹和甫,并先后为他画过两幅墨竹,还可能见了曹知白并为之题画,又留下画作在青浦曹家……

是耶?非耶?总之,姚际恒的一句评价——“仲圭两载间为作此二帧,盖其所用意,宜乎书画诗并妙如此”,倒是说出了吴镇乃至**绘画的一大特色:

书画诗并妙。

这是**文人画经典范式。

有说法称,“几乎每画必题诗”的吴镇,是这一范式的先行者乃至开创者。

上海,见证着**文人画范式“初长成”。

同在似来蒸溪这一年,吴镇还画了著名的《嘉禾八景》,画中最后一景,有松江的“九峰”。

不同于纯粹的绘画,《嘉禾八景》被视为“嘉兴最早的地理图”,兼具图经的写实性。

吴镇那年不仅在青浦蒸溪见了朋友,还去了松江九峰实地采风?

这位被视为最善用湿墨、“空气中饱含着水分”的元四家之一,为上海留下了湿气弥漫、墨气淋漓、宛如仙山、永存画卷的云间九峰。

他还为寓沪的谢伯理画过(柯九思有诗《题梅道人为伯理十幅》),为寓沪的陶宗仪画过(《野竹居图》),但都不像是在上海画的。

他还有一幅名画《墨菜》,黄公望倒是在上海“云间客舍”写下题跋,针对“形似”留下深刻画论(“达人游戏于万物之表,岂形似之徒夸”),从而为**文人画从形似到神似的关键质变——宋元之变,添上自己与吴镇的精彩一笔。

但从吴镇自题的“友人过庐索墨戏,因书而遗之,聊发同志一笑也”、钱惟善(晚年居上海)的题跋“有客忽携画卷至,一笑落笔南风前”看,这幅《墨菜》,更像是在外地画下后,被友人带来了上海。

是这年十一月十五日到嘉兴访吴镇的陶宗仪,索画后带来?

辗转尘世约200年后,这幅《墨菜》再次与上海发生不解之缘——陈继儒助友人“在长安灯市购得”。

从墙上一幅画、黄公望题画,到陈继儒购画、吴湖帆看画,再到今天上博的藏画……吴镇与上海,宛如“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念念数百年。

最重要的,还是精神的对接、心底的契合。

“上海两千年人物考”第三篇写的船子和尚,与他三十六首拨棹歌反复咏叹、以垂钓渡人行迹不断开拓的“渔父”“渔禅”“渔隐”意境,是否正藏着吴镇之所以为吴镇的灵魂密钥?

先回到松江那面墙。

据传墙上还有100首诗:“元代最著名高僧”中峰明本写的《梅花百咏》。

至今仍有奇闻流传:赵孟頫友人冯海粟瞧不起中峰明本,给他看自己写的60首梅花诗。不料中峰明本应和而成100首《梅花百咏》,冯“由是叹服”。

但记者在《本一禅院志》看到一段旗帜鲜明的反驳和“辟谣”:“尽道先师曾和海粟梅诗一百首,海粟梅诗自吟未了,未了先和,有甚头脑?先师无此语,莫谤先师好。弟子天如惟则跋。”

天如惟则,中峰明本的衣钵传人,苏州狮子林就是为他而建的。

小志藏着珍稀史料。

明代张丑《真迹日录》一书里的一段记载,则透露出吴镇与中峰明本可能见过——

一幅名为《梅道人放光观音》的画上,写有一段题跋:“中峰和尚赞云:云山竹石水沈沈,一道灵光亘古今。童子望崖空合掌,不知路遇古观音。梅华(同花)道人画并书”。

由此看,两人似见了面,可能还谈论了佛法,然后吴镇作画“放光观音”,并题写中峰明本现场作的“赞”。

见面地点,也可能正在本一禅院——两人行迹目前所知的唯一交集点。

据《本一禅院志》载,相传中峰明本是在禅院时,嘱咐把《梅花百咏》写在墙上的。会不会,吴镇在墙上画老梅,正是因此?

又或者,中峰明本嘱咐把诗写在墙上,是因为吴镇画了梅花?

记者之前为“上海两千年人物考”查过:吴镇34岁那年,中峰明本来过上海,似到了本一禅院;吴镇38岁前后,中峰明本似在本一禅院开堂;吴镇41岁左右,中峰明本似在本一禅院住了很长时间;吴镇44岁,中峰明本逝世。

两人的相见,会是在哪一年?

可以确定的是:恩师逝世之后,天如惟则也来了上海,到了松江,似也在本一禅院住了许久。他在上海至少待了12年(一说13年),“道价日振”,皇帝赐号,后来去了狮子林。他写下长诗《上海舟中即事》,坐船到过今上海市黄浦区老城厢一带:“乌溪出闸催双橹,急趁回潮下黄浦”“吾年五十游上洋,今岁重来五十五”……上洋就是上海,他是一再前来。

而与本文最相关的,是他在《答义海禅友》写道:恩师在天目山逝世后,大家“随所飘而西东”,“余亦追踪船子至华亭,延缘既久,新识日多”。

他也是为船子和尚而来。

船子和尚,唐代禅僧,一代高僧,是**继张志和之后,在上海出现的又一位著名“渔父”。陈尚君先生称之为“上海文学史不得不提到的重要诗僧”。

他在今上海金山区朱泾镇一带“日泛小舟”渡人,和姜太公一样用直勾垂钓。姜太公钓的是入世,严子陵钓的是出世,而他钓的是“渡世”。

他很有名的一首诗是:“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他同样有名的是数十首《拨棹歌》,即渔父词。

施蛰存先生谈到,船子和尚的渔父词与张志和的渔父词,句法全同,都是七七三三七(“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被认为是词的最初形式,两人也被认为是从诗到词的两位重要人物。

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朱良志认为:比张志和晚60多年出现的“南宗禅僧”船子和尚,对张志和的思想多有发展,于是在**哲学和艺术领域具有广泛影响的“水禅”得以建立。吴镇的艺术,“可以说是张志和、船子为代表的‘水禅’的直接承继者,没有这样的‘水禅’,也就没有他的渔父艺术”。

有观点谈到:吴镇最有名的不是画竹也不是画梅,而是“渔父图”。

有研究谈到:唐圭璋先生编纂的《全金元词》中,元代《渔父词》共42首,吴镇一人便占了20首。

他曾一个月连画4幅《渔父图》,就像倪瓒曾长达3年只画竹。

“由禅宗一脉而出的梅道人‘水禅’,以它独特的方式回答着终极价值的问题。”朱良志深入分析:吴镇的渔父图,没有摇向归路的描写,没有泊于苇岸的依靠,而是“孤舟小,去无涯。那(哪)个汀洲不是家”;吴镇并不是洞破世相的先知先觉者,却是对人的生命价值意义有重要发现的智者——“艺术之长处并不仅在他的高超的笔墨技巧、卓越的造型能力上,而更多体现在他对**传统生命哲学的理解处”。

研究者刘晓雯也认为:吴镇笔下的渔父,非避世亦非厌世,求的是一种和谐,“心事稳,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不羡严陵坐钓台”“掉月穿云任性情”。

因为最后三字,吴镇被称为“任公子”。

这与他另一句“江北江南适意人”中的最后三字一起,被视为识读吴镇内心深处的入口。

从有限的史料中,或可勾勒出一个鲜为人知的真实吴镇——很可能和不少人印象中不太一样。

他其实能文能武,少好剑术。

他其实家世不凡,祖父是参加过襄阳战役的武官,家族是人称“大船吴”的海运富商,叔父是赵孟頫为之写墓碑的好友。

他不是没有心气,也会“心中有个不平事,尽寄纵横竹几枝”。卢勇与傅申对谈说到吴镇画竹枝用笔出锋,是前所未有的尖笔。竹子在吴镇眼中,不仅有“有竹之地人不俗”的雅,还有着非常刚烈的一面——“董、宣之烈,严、颜之节。斫头不屈,强项风雪”。

但他也深味淡然:“我爱晚风清,顺适随所赏……淡然入无何,朝来山气爽。”他为菜写诗:“直须咬到根,方识淡中味。”并多次画墨菜。他有一方闲章,刻的是“淡中有味”。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点他的诗:“抗怀孤往,穷饿不移,胸次既高,吐属自然拔俗。”但他也为普普通通的捣衣杵写诗:“谁家捣衣杵,苍然古色深。此杵徒在此,秋到不鸣砧。”

高巽志评他的画“如老将搴旗,劲气峥嵘,莫之能御”。但与此同时,吴镇在**文人画理论史的贡献是提出了“游戏翰墨”的“墨戏”观念,而有文章称,西方也有类似的观念和理论:“艺术是一种自由的游戏。”

无论画,还是诗,以及心,他似乎都在左右之上超越着、驾驭着,成为一个“掉月穿云任性情”的适意人。

朱良志对吴镇的渔父艺术,深入解读为三点:一是无露无藏。张志和是“乐在风波”,船子和尚是“混迹尘寰”(他将一味追求遁迹江湖的隐者视为“痴儿”),而吴镇是“入海乘潮”。乘,坐、驾,“从浪摆,任风飘,束手怀中放却桡”。吴镇笔下的渔父,都是“乘潮”人,不是去搏击,而是以心中的平和,去融会外在的波涛。

二是大钓不钓。船子和尚说:“大钓何曾离钓求。”禅宗的渔父不是对钓的行为的回避,而是就在贪婪的波涛中放下生命体验的钓线,由此实现超越。吴镇也写道:“如何小小作丝纶,只向湖中养一身。”

三是做“任公子”——独任江海的“主人”,吴镇对南禅的核心思想理解很细致。心如止水,人多言之。而水如心,少有人知。朱良志慨叹:梅道人真是个洞察生命真性的人。

一个观点是:生命的最高意义,是理解吴镇艺术和人生的关键。

一种解读是:他画的是人心最本然状态的“本心”,他作画不只是从心所欲不逾矩、进入了自由王国的随性,而是更进一步,达到了本性的境界。

清代王原祁的点评可能最到位:“以为有成法,此不知庵主(吴镇号梅花庵主)者;以为无成法,亦不知庵主者也。”

“上海两千年人物考”写过,船子和尚的数十首《拨棹歌》,是因上海的北宋乡贤吕益柔,刻在了枫泾海会(慧)寺的石碑上,才幸存于世的。枫泾,正是陈舜俞的隐居处。海慧寺,正有陈舜俞写的《藏经记》。文中,正写有“非作非止,孰溺孰载”——与上述“大钓不钓”“无露无藏”,同为中华智慧与文明一脉。

陈舜俞“非作非止,孰溺孰载”前一句是:“驰骋乎无傲之驾,遨游乎无方之机。”吴镇则在《竹谱》写道:“驰骋于法度之中,逍遥于尘垢之外,从心所欲,不逾准绳。”

是否,吴镇来枫泾寻访陈舜俞遗迹时,到过海慧寺,看过《藏经记》与《拨棹歌》?

船子和尚、陈舜俞、吴镇及天如惟则,又是否和赵孟僴、中峰明本、文天祥一样,是上海两千年人文又一串珍贵珠链?


元代画家、松江人张观,结交吴镇,受其影响。

嘉定四先生之一李流芳,画取法于吴镇。

吴镇的出现,让上海集齐元四家,更为上海两千年人文注入吴镇式精神内核因子。他建构着上海,影响着上海。

他也被上海看见。在明代董其昌、陈继儒积极倡议下,嘉善修建了梅花庵。今天的梅花亭碑上,还可见陈继儒写的《修梅花道人墓记》。

他的墓地,北边枕着魏塘,南边是华亭塘。盈盈一水,直通上海。

数百年来宾中,《核舟记》作者魏学洢是他同乡,张大千则从上海邀请黄宾虹、贺天健、马企周、张善子、胡若思、丁六阳、龚铁梅、洪撇、张充仁、熊松泉等画家来此聚会,还把自己的墓地也设计成相仿模样。

民间传说,毛驴(一说山羊)会替吴镇出门购物,卖家放入挂篮即可。他则自嘲:“浑无用世情”“一个老书生”。

倪瓒为吴镇一幅《山水》写过很关键的三个字:岚霏云气“淡无痕”。

作为“真正的隐士”“隐士中的隐士”,他似乎是真正活出了自我、活在了人之本心的一个人。

他不是随遇而安,而是随遇而“乘”,而“适”,而自在,而本然。

如果说苏东坡是入世中有出世,在浮沉中完成自己,那么吴镇更像是不出不入,或者更准确地说:无出无入。人们从苏东坡身上看到穷途末路中的美食、跌宕起伏中的旷达、喜怒哀乐中的性情,而在吴镇身上,似乎更多是平和,是冲淡,是无痕,是本然。船子和尚“满船空载月明归”载的是“空”,而吴镇,是“无”——本来无一物的无。

人之为“人”,千古追寻。如果说苏东坡是理想人格的A面,那么B面,是否吴镇?

吴湖帆看吴镇《渔父图》时的天生异象,“实乃陨星也”。

查《申报》可见,这天在上海周边:南京,傍晚六时五十分左右,忽有白光一道,照耀大地如同白昼。苏州,傍晚六时五十九分,强烈白光纵横约丈余。江阴,傍晚七时,天空亮如白昼。无锡,傍晚六时三刻,有声大如风,霎时白如昼。

查今天的宁波史志网也可见:1933年10月23日,夜7时30分,宁波上空出现“巨星”,自北向南疾驶,尾长丈许,红光照耀如白昼,隆隆有声,历时约4秒。

苏、浙、沪、皖均见的这次天降陨石,在安徽当涂的坠落范围,“达十五里之广”。罕见的“天开眼”,惊动了李四光,解剖标本化验,报道接二连三。

这与吴镇的画,当然实属巧合。

不过吴镇之于上海,恰似一道奇异的光,倏忽往来,照耀古今。


上海博物馆藏的吴镇《渔父图》卷,即本文开头吴湖帆1933年展开那幅。江南水乡景色中,分散着十四位渔人欢快地操舟往来,或醉卧夕阳、或独钓烟波、或得鱼收网、或篷窗听雨。卷首有柳宗元《渔父辞》并题词十六首,诗、书、画相得益彰。(图文下载自上海博物馆官网)